2008年3月6日

檸檬繪本:06-6.幸福的所在

    【HAIYU VIEW】

  呼唔——充實的一天又過去了。

  我一邊這樣感嘆著,一邊伸起懶腰來,然後大剌剌地躺在這張不屬於我的床上。啊,差點忘了還待在膝蓋上的小傢伙。

  在我意識到的同時,我立即輕輕地從床上起來,雙手輕柔地安撫著受驚準備跳到地板的兔子。

  嘛,我是不曉得這隻小傢伙是不是很幸福啦,但是我相當肯定的是,今天的我過得很充實。而充實,大概也算是幸福的一種……大概吧。

  至於是怎麼樣的充實……其實也沒有甚麼非常、非常特別的事情發生,早上起來吃早餐時跟大家聊聊天,上學途中跟景昊這根……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他是四方木頭還是實心鐵柱才對,總而言之就是跟他天南地北地說著校內的八卦趣聞之類的。

  上課前跟美夏開個玩笑,聊上幾句;數學課時在老師的提問下,我這個數學白癡再一次鬧出笑話,不禁對自己的天賦感到有點鬱悶。午休時間吃便當的時候,繼續跟美夏和和泉談天說地,聽著美夏跟自己大談兔子的飼養心得、和泉的情報大放送,加上我偶爾幾句的答腔和惹得美夏「啊哇哇」亂叫的打趣,就這樣過去了。

  啊,說起來午休時間結束前,正在散步的我和美夏遇上了傳說和……他新收的國中小跟班?怎麼說也好啦,正確來說,就是那個建一帶著半張滿是鮮血的臉衝向美夏,害我神經反射下賞了他一記修正拳。之後建一在我猶豫的時候,說了一番能讓美夏很傷心的連篇鬼話,我又在神經反射的情況下賞了他第二記修正拳……

  嘛,雖然馬上從美夏的嘆息中瞭解到建一和美夏他們同是本地人,彼此之間已有一定的熟稔,不過我仍然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事……吧?對吧?

  失禮就是失禮!「一點點」的懲罰還是有需要的,唔唔,就是這樣。

  接下來是上課等下課、回家等吃飯,最後就是現在溜進景昊的房間,逗弄一下那隻名義上是我的寵物的兔子。

  對今天的後段形容,請把那種混過去的簡潔講法忽視掉吧。

  不過呢……像這樣普普通通、平平靜靜地渡過一日又一日,總覺得那天從螺旋莊離家出走、在美夏家借宿一晚的事件,已經不知不覺像過了很久、很久的陳年回憶一樣。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搞懂,到底是我的心結是給解開了、是被我埋藏在心底的一角,還是怎樣把它無視了。

  算了,我似乎真的不怎麼適合去想得太多、想得太深入呢。或許像那天景昊說的,對我來說,那份屬於我的幸福就是壞記性和好健康吧。



    【THIRD PERSON VIEW】

  佩俞離家出走後的第二天,她由蒼和美夏陪同下回到螺旋莊。剛踏入公寓,佩俞就立即把景昊抓到他的房間去,跟上次寵物店之行後的行動十分相似。

  連進入房間後的坐位也沒有變,佩俞還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景昊坐在床邊躺了下去。只是這一次,佩俞的懷裡沒有那隻小兔子罷了,以及多了一張懸掛在窗戶旁邊、滿是一道道不到巴掌長的俐落切口和筆頭大針孔的報紙。

  「我覺得,妳大概有些甚麼要跟我說吧?」

  躺了好一會,景昊並不像上次那樣從床上起來,當然更沒有甚麼撥開瀏海的動作。不過正在累積勇氣的佩俞給景昊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差點把那份經過千錘百鍊的決心嚇得破體而出、直衝天際不知到哪去了。事實是,那也僅僅是差點,佩俞驚訝過後還是冷靜下來。

  佩俞的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幾次,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輕輕把那句話說出口。

  「……對不起。」

  「我接受。」

  出乎意料的是,景昊的回答速度快得駭人,根本沒有打算問問佩俞她到底為了甚麼跟自己道歉的意思。佩俞難免給景昊這種詭譎的反應嚇到,下意識地小聲「啊?」了一下。

  「妳有很多個『為甚麼』想問我,對吧?雖然我沒有『為甚麼』要問妳,只是有些事……嗯,從妳這句道歉確認後,我是覺得自己頗為愚蠢的,同時又……有點慶幸自己不像某個人。」

  仍然躺著的景昊,他的表情佩俞是看得不甚清楚,但是他伸手進褲袋取出電話、按下某個按鍵的動作卻是確實地看到了。即使景昊躺在床上,同樣因為視線問題無法看清佩俞的表情,不過他開始為佩俞進行解說。

  「不用太在意我按電話的動作,那是我另一套已經用不上的後備方案。其實我自己也很好奇,因為……對,這樣形容好了,這是打死我也想不到為甚麼妳的心結有部份居然跟我有關的。」

  景昊說話的語氣懶洋洋的,好像吃飯後那種睡意瀰漫時的閒話家常一樣。

  「那個……你知道我會跟你道歉?不過你也沒搞懂那是為甚麼?」

  「不行嗎?況且我不是沒有搞懂,而是妳對我……嗯,主要是我的右眼睛,對吧?妳覺得我會傷成這個模樣,連右眼都瞎掉了很內疚?」

  佩俞有點麻木地點點頭,她忽然想起蒼提過那句對不起更多是對自己的心說的,而現在她的道歉對象對此似乎完全不以為意的樣子。景昊從眼角餘光捕捉到佩俞的點頭後,他繼續剛才的解說。

  「真的是這樣……在我給妳一個解釋前,我也有跟妳道歉的必要。對不起,我也搞錯了,打從一開始我就誤會妳的心結主要是因為那天經歷過的事情,還有我……我們對妳諸多隱約的秘密。因為那些秘密妳父親自己不敢說,我因為自家父親的遺言約束,也不便提起。種種原因之下,才會讓妳跟我出國留學、用其他方法令妳淡化淡忘那些……心結。」

  佩俞沉默地聆聽著景昊的解說,從接下來的話中她瞭解到原來從他們入住螺旋莊後開始,景昊放任她自由行動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方針。就連任由她那種為了轉移心結形成的心理陰影所產生的癖好慢慢成長,並在她難以自控下溜進小學部偷窺,都在景昊的預算之內。

  雖然景昊早前說過要給佩俞一個解釋,可是現在的佩俞已經被以上的話轉移了注意力。

  「甚麼叫我去偷、偷窺也在你的預算之內,你這是放任我去以身試法!那是縱容我去犯法啊!」

  「是這樣沒錯,坦白說我更希望妳是從不認識或是不太熟悉的人身上吃點苦頭、知道自己犯錯後,那樣的結果對妳才會比較有意義可言。」

  面對佩俞憤怒的反問,景昊還是不冷不熱地敘述著。

  「現在已確認的事實證明,像上個禮拜由妳熟悉的父親點醒了妳,結果是怎樣?過去一個禮拜妳的渾渾噩噩,害多少認識妳的人擔心?當然,我很佩服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的鈴木小姐,幫了個大忙及時給妳推了一把,以及七夜先生和坂崎同學對妳的照顧。」

  「那、那是……」

  佩俞腦袋裡的千言萬語,真是亂七八糟得不知從何說起。眼前的景昊毫無語調起伏的木訥敘述、之前跟美夏和蒼的話中得到的感悟,諸如此類的一切都使她的思緒混亂無比。

  景昊也識趣地等待佩俞恢復平靜,畢竟現在再多說甚麼,佩俞也很難聽得進耳裡。

  「……其實,之前七夜學長和美夏對我說的那番話,才最讓我能下定決心面對這些問題。」

  佩俞到最後還是把那些指責的反駁嚥回肚裡,她沒有、也不打算想去理解自己為甚麼會忍住這些反駁從嘴裡溜出。

  「看來待會我還得向坂崎同學和七夜先生道謝了。不管怎樣,能使妳想通了,還忍住想罵我或是反駁之類的話,大概能證明妳總算從那些心結的糾纏中慢慢退出來了。」

  景昊嘆了口氣,猛然從床上起來。猝不及防下佩俞再次跟景昊的視線相對,這次她沒有感受到前兩次對視時的不舒服感覺,還能冷靜地正視著景昊。佩俞更遊刃有餘地注意到景昊的瀏海變得疏落了許多,以前右眼完全被密密麻麻的頭髮遮蓋,現在卻能從瀏海之間看到那隻失去視力的眼睛。

  對於佩俞現在的反應,景昊的嘴角微微上揚,顯得有點高興。

  「接下來請認真聽我說,這是有關我犯下過錯的解釋。從上個禮拜我們談話後,我已經意識到妳的心結大概跟我有點關係。而妳在與我對視中總是顯得畏首畏尾,也給我一個推斷的方向,可是我不怎麼……相信這個判斷。因為我這身傷痛全拜我家父親所賜,自己本身完全知道這個事實,卻有意無意間把妳對這個事實的認知模糊化……簡單來說,妳不清楚這個事實。」

  「昨天鈴木小姐拿我的眼睛當成猛藥給妳狠狠用下,那非凡的效力才使我確認這一點。不過那時已經晚了,我很後悔自己為了某些莫名其妙的矛盾,錯過了無數次提早解決問題的機會。直至剛才進入房間前,我甚至還準備好聯絡妳父親的電話,萬一有甚麼差錯,我也只能讓妳回去香港……」

  「總而言之,以上有我的過錯,也有我的杞人憂天的白癡。我很感激這裡的人幫了妳,也幫了我。」

  認真地說完話,景昊又再次懶洋洋地躺下去。

  「所以呢?那事實是甚麼?為甚麼你就……」

  回想了景昊剛才那番話一遍,佩俞發現景昊對右眼失明這事仍然含糊帶過,正想追問卻被景昊打斷。

  「因為我的右眼是自己的病痛造成的併發症啊,那天是給人打了幾拳沒錯,但是那僅是普通的瘀傷,妳第一次去醫院探我時也已經消散了。不過那時併發症已經發作,看東西開始模模糊糊的,出院前才完全看不見。」

  這時的佩俞,再次訝異得腦海空白一片。她怎樣也沒想到她的內疚、她的心結,有部份居然是因為這些與她無關的因素。這麼久以來累積在心裡的陰影,在這個答案下顯得很可笑。

  偏偏這個時候,景昊開始不識趣地笑了起來。

  「不知道該怎麼辦嗎?為甚麼不試試大聲笑笑看?早知道這樣能夠解決部份問題,妳的心結未必會鬱抑到現在的程度,我也不用徒勞地瞎搞了這麼久。」

  冷場了幾分鐘,終於回過神來的佩俞在恢復過來的瞬間,第一時間就抓起景昊的枕頭,狠狠地連續不斷地敲在景昊的身上。至於她口裡發出意義不明的怒吼聲,請無視掉吧。

  景昊配合地護著腦袋——事實上柔軟的枕頭也很難敲傷他,任由佩俞發洩著。

  就這樣怒敲了景昊好一會,在進入房間後的短時間內,佩俞的心情接連地大起大落加上剛才的劇烈運動,她實在感到累了,疲倦得想現在就跑回房間呼呼大睡去。佩俞強忍住傾巢而出、來勢洶洶的疲累,準備強打精神質問景昊。

  「你這傢伙……為甚麼這些重要的事半點也沒有提過?那我的內疚還有意義嗎?」

  「妳又沒有問,難道我要像傻子一樣到處亂講嗎?況且……真的沒有意義嗎?要是心結都這麼好解決的話,『心病』也不算是病了。」

  趁佩俞思索的時候,景昊迅速起身隨手奪回自己的枕頭,然後再躺下去。

  「現在走到這一步了,以後妳要怎樣面對自己的心結,其實更看重妳本人的看法。懂得樂觀地看待,那些心理陰影反而能成為推動妳的最大原動力;依舊看不開、執迷不悟,甚至被陰影吞噬的話,誰也幫不了妳。」

  「……那個,甚麼叫走到這一步了?」

  剛準備給這個話題下總結並結束的景昊,給佩俞突如其來的疑問迎面擊倒。不,景昊忽然意識到,這是現在的佩俞應付問題的方式。雖然像現在這樣心結解了一部份又不完全解開的情況,感覺有點糟糕的,但是對某部份的人而言,並非是完全搞垮了的。至少像佩俞遇上這種太過深入麻煩的事情就會置之不理的性格,有時候也有助淡化這些問題的影響。

  ……在這種有點嚴肅的情況下,景昊連吐槽佩俞因為這種性格而導致她成為數學白癡這一點,連一點點的泡沫也不敢生出來。

  話說回來,景昊覺得真的應該盡快結束這個話題,他們待在房間裡真的有點久了。

  「佩俞,其實妳可以這樣想……」

  景昊靈機一觸,想起某本以前看過的書裡,有些現在派上用場的句子。

  「有人說過『人生的百分之十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百分之九十是我如何去面對(註一)』,還有人說『最大的幸福在於知道不幸福的源頭是甚麼(註二)』。雖然這兩句話對妳都很有……」

  「……景昊,你說的都是那本名言合集的書中,記載的名人金句吧。我也記得那個甚麼……『只要面向陽光,便不會看到陰影(註三)』之類的嘛。」

  「妳給我試試直視陽光吧!說這句話的人明顯從沒見過甚麼是太陽……」

  雖然景昊很慶幸自己轉移話題成功,不過到最後還是沒忍住給佩俞吐槽回去的衝動。景昊乘勢從床上起來準備和佩俞離開房間,他們真的應該下去客廳了,也好穩住房東小姐和其他房客對佩俞的憂心……如果他們有的話。

  在樓梯前,景昊停了下來,鄭重地向佩俞這樣說著。

  「以後,我們大概不會再有提及這個話題的必要了。這是我最後的意見,妳可以參考一下,也可以無視掉……嘛,還是那本名言集的句子,『幸福就是好健康加上壞記性(註四)』。這件事過後,希望妳能享受生活的樂趣……幸福地享受。」

  接下來的經過,就是全螺旋莊的人與蒼、美夏這對訪客一起度過歡樂的時光,在此不再詳述。



    【KEIKOU VIEW】

  ……我說啊,佩俞出現在我房間是很正常,這是入住螺旋莊的男性都有的覺悟——沒有隱私,只是像她這樣一邊發著呆,手掌一邊憑空地撫摸著些甚麼的詭異動作是怎樣?

  雖然我是能夠從手掌虛摸的空間估計出那是甚麼啦……我望向牆角的兔子用品群,一下子就找到本來應該待在佩俞膝上的小傢伙的身影。兔子喝水的模樣真悠閒,這年頭真是當一隻得到寵愛的寵物,比當一個為三餐疲於奔命的凡人還要來得幸福多了。

  「唉……佩俞,別再發呆了。」

  實在看不過佩俞這臉魂遊太虛的癡呆模樣,我嘆口氣,拍拍佩俞的肩膀讓她回魂。

  「啊!甚麼嘛……你嚇到我了!」

  佩俞渾身一抖,回神後看清楚是我,才露出笑容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可是她眼中那一瞬即逝的陰霾,還是沒能逃過我的刻意觀察下。

  剩下來的那些問題,也只能順其自然了吧……我一邊這樣感慨著,一邊跟佩俞閒聊了幾句,才把抱著兔子的她轟出房間。

  嗅著房間裡瀰漫的那股飼養寵物才有的獨特異味,我似乎不知不覺間習慣了。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撥弄著疏落了許多的瀏海,瀏海是佩俞那次離家出走後不久心血來潮剪的。想起剛才佩俞那一閃即逝的眼神,再與原來的逃避態度或是揭開瘡疤後的陰鬱作個比較,對於她目前的狀況改善程度,我第一次感激那個已經不在的男人……那個我不會再叫他作「爸爸」的男人。

  「雖然我無法知道我和佩俞會來到這個好地方,是否仍然在您預料之中……」

  我輕輕地喃喃自語著。

  「不過,這裡真的是個充滿人情味的好地方,衷心感謝您的推薦。」



    <The baton touch to the next dreamer>



  註一:出自JM Coetzee,原文為Life is 10% of what happens to me and 90% of how I react to it.

  註二:出自Fyodor Dostoevsky,原文為The greatest happiness is to know the source of unhappiness.

  註三:出自Helen Keller,原文為Keep your face to the sunshine and you cannot see a shadow.
     順帶一提,這是一位頗有名的瞎聾啞名人,景昊的吐槽更接近冷笑話。

  註四:出自Albert Schweitzer,原文為Happiness is nothing more than good health and a bad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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