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3日

檸檬繪本:05-6.快樂是有限量供應的

    【HAIYU VIEW】

  那件事結束後,我和那個男孩子一起被送到醫院接受治療。我受的輕傷真的不算甚麼,但是那個男孩子……我只知道,只是送往醫院的途中,他就快沒有心跳好幾次了。

  留在醫院接受觀察幾天,在我出院的時候他還在進行不知是第幾次的手術。

  回到家裡,爸爸和媽媽才黯然告訴我,那個男孩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李景昊。其實我很想給嚇一跳,不過回想起當時他擋在我的身前,替我挨下那些……總而言之,雖然不知道為甚麼當時他會恰巧出現在那裡,他救了我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奇怪的是,我的心情是很複雜沒錯,可是好像不包括感激。或許小時候都是很親近的朋友,親近得就像情同兄弟姐妹那樣吧。佔最多的只是像親人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時,那種不安和黯然。

  景昊在醫院中接受治療快兩個月後的某天,忽然醫院來電通知,景昊終於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可以去探望他了。大概是爸爸給醫院留下了電話以作聯絡吧,我對這個來電沒有想得太多。

  去到醫院,剛好遇上護士從景昊的病房出來,因為聽到房裡傳出爸爸和景昊的說話聲音,我心血來潮讓護士關房門時留下一線縫隙,以作偷聽之用。有時候保持一點好奇心,有益身心嘛。

  「那麼……剛才說過的事就不重提了。小時候承受過叔叔的恩情,現在一筆勾消。說實話,你們欠我的,我大概也沒有得到你們償還的一日吧?」

  景昊的聲音有點沙啞,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很好認。

  「景昊,有些事我們是有苦衷的……」

  這是爸爸的聲音,更好認。不過爸爸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景昊打斷。

  「對啊!生父設陷阱讓我踩進去,跌個四腳朝天的;生母連我是誰也不理會,隨手就把我打個半死。要是我不小心沒挺過去,給那些人打死了,今天也沒有在這裡聽叔叔你訴說苦衷的機會,不是嗎?」

  景昊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好像問候別人吃了飯沒有一樣,跟那些讓我無比驚訝的說話內容完全是一個相反的對比。是阿姨讓那些人抓住我,還把景昊打成這個模樣?不可能!連難以置信也無法形容我心裡翻起的驚濤駭浪。

  這時爸爸正欲開口說些甚麼,但才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景昊的話又打斷了爸爸的發言。

  「我知道的,或許我知道的比叔叔要少一點,但是……」

  說到這裡,景昊突然咳嗽,理順呼吸後才繼續說。

  「別忘了我父親那些日記,我甚至懷疑他在日記上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也是故意讓我意識到某些事。不幸的是,在這件事發生前,我早就摸索出整件事的輪廓和小量細節了。別露出訝異的樣子,叔叔你裝得很真沒錯,不過我會將計就計,大概也在你們的算計之內……」

  爸爸嘆了口氣,說話的語氣充滿了感慨。順帶一提,現在我的腦袋已經給他們的對話內容弄得一塌胡塗,跟電腦超負荷運算時掛掉的情況相若。

  「不是『你們』,是『他』吧?你和阿業的說話方式,甚至是思考模式都很相似呢……當年他也真夠混帳,故意讓我們每個人都剛好遇上麻煩事,然後又以自己癌症需要出國治療的名義……」

  「夠了,這些事我都知道,就別重覆了。」

  我剛聽出個模糊的大概,景昊居然又打住了爸爸的話。不過怎麼搞的,景昊和李叔叔的關係……他們真的是父子嗎?對吧?

  「你對我的內疚我也知道,難聽點說句公道話,這件事情的禍端,是叔叔你造成的。父親算計我沒錯,但是他的根本目的,其實是讓我代替已經不在的他,替你化解這件禍事的『果』。」

  景昊也嘆了口氣,緩緩又說。

  「叔叔你惹過的禍再大,罪也不應禍至妻兒。結果父親就讓我代替他出面解決,哪知道她連問我是誰的興趣也欠奉,乾脆把我打個半死……我希望,這個意外真的、真的不在你們計劃之內。」

  爸爸闖禍了?惹上大麻煩?難怪會抓住我了……那也不對吧,那憑甚麼景昊就能解決這次危機了……還有,那個她是誰……我這顆剛理出一點頭緒的腦袋又打了個死結。不過說真的,他們對話的嚴肅氣氛完全感染了我,其實我應該很慌張、迷惑、情緒失控才對吧?我居然還很冷靜地在這裡給自己理應出現的狀況,列舉著清單……

  「大概就這樣了。在這刻起,我會把這些事情忘得乾乾淨淨,不過麻煩叔叔你,幫我把爸爸的錢另開一個我能動用的戶口,以後我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吧。」

  我沒聽到爸爸的答話,可能爸爸是點頭回應吧。

  忽然,景昊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聽也聽夠了,說也說夠了……我也該休息……咳!咳咳咳……」

  「醫生!」

  我聽到爸爸在房間突然大聲叫喊醫生,景昊的咳嗽聲也毫無打住跡象地響起。我心裡一慌,立即推開虛掩的房門衝入病房,第一眼就看到半臥在病床上的景昊正連連咳著血,爸爸正在焦躁地按著呼叫器,並連聲叫喊醫生。

  接下來,我和爸爸就被趕到的醫生和護士請出病房,臨離開前我看見景昊那抑止不住的咳血,但他仍勉力向我眨眼示意,還微微地揮了揮手……

  之後,景昊又睡了快一個月。



    【THIRD PERSON VIEW】

  景昊的房門呯的一聲,在得不到本人同意下就被粗暴打開。

  「起……景昊,你明明是醒著的!別再裝睡了!」

  佩俞剛打開房門,看到景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姿態、那模樣標準得像準備入棺安葬的人,連續七天看到的佩俞也難以再傻傻地分辨不出。

  閉著眼睛的景昊嘆著氣,也不張開眼睛就撐起上半身,心裡正在為螺旋莊的男性並不存在私人空間而感到悲哀。

  呯的一聲,佩俞也不等景昊說話就直接關上房門。

  這是在黃金週每天早上發生的事件。

  景昊梳洗完畢後,下樓去飯廳時,剛好是早餐準備完畢快要開動的時間。向餐桌上的紀乃梨、美里、佩俞、小櫻順序道聲早安,才開始享用早餐。

  順帶一提,或許是因為現在是黃金週假期的緣故,在早上「大家的爸爸」也有像今天這樣被華麗地忽視的時候。不過搞不好音佐本人倒是挺歡迎這種忽視,至少他的睡眠不會遭到特殊的騷擾、強制性被迫享受公寓的房客看起床秀的視線外加精神和肉體傷害之類的。

  吃過早餐,景昊如常準備躲回房間自閉前,佩俞亦像前幾天一般截住他。

  「我說啊……佩俞?」

  「今天是黃金週的最後一天了,你再拖下去也沒用啦,今天不買不行!」

  黃金週剛開始的兩天,佩俞是拉著景昊漫無目的地到處逛街,遊樂中心也是必到的一站。不過從第三天起,佩俞又把養兔子的念頭重新挖了出來,逛街時多了一站寵物店。幾天以來景昊費盡心思,硬是把這件事拖延到今天,只是看來這次是逃不了。

  佩俞忽然嘿嘿一笑,繼續說。

  「而且今天我還約了美夏出來幫忙,要不是養飼的重任交在你手,我倒是不怎麼想讓你跟著來。」

  「不,佩俞,妳先聽我說……」

  景昊頭痛地按著額頭,鬱悶地遊說著佩俞。

  「在日本啊,一男一女單獨外出啊……」

  景昊邊說著,邊望向大方地坐在沙發一臉看好戲表情的紀乃梨,還有明明應該在洗滌碗筷、現在卻躲在一旁探頭瞄著這邊的美里。

  「那叫作約會啊。」

  「所以今天有約上美夏,就不算是啦!」

  佩俞意外地強勢反駁著,她歪頭想了想又補充說。

  「前幾天就算如你所言,我們清楚彼此之間坦蕩蕩的不是那種關係,不就可以了嗎?」

  「……妳有夠大方。」

  女孩子也能看得這麼開明,景昊除了學某人豎起姆指外,已經沒有別的話可以繼續說了,所以……

  「晚安。」

  他立即回房去。



  接近跟美夏約定的時間,佩俞才拖著不情不願的景昊離開公寓,前往會合的地點。景昊最近覺得自己越來越迷茫,譬如現在趕去會合卻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妳跟坂崎同學約在哪裡會合了……午飯還沒吃就跑出來,是哪間餐廳嗎?」

  「不對啦,是寵物店門口會合。名字好像叫……楠原寵物店吧。」

  在那剎那,景昊的腦裡閃過成千上萬個念頭,所有含糊的概念最後混合成幾句簡單的句子。他用最誠懇和老實的語氣,盡量表達出他的感慨。

  「午餐在寵物店解決嗎?生魚片吃過不少,新鮮動物的肉倒是沒吃過。」

  「那都是寵物!別說得像食物一樣啦!」

  佩俞想也不想就吐槽回去,不過她說完考慮到某件事。

  「對了……午餐啊,現在這個時間還是先解決這個問題才對。」

  雖然給佩俞的後知後覺打敗了無數次,不過每次被打敗的原因總能令景昊耳目一新。

  匆匆忙忙趕到寵物店,在路上剛好遇到前往寵物店的美夏,隨行的還有一位景昊不認識的、眼神有點尖銳的高大男生。那位男生跟美夏的身高對比,說實話連認識兩人的佩俞都是先認出男生後,才留意到幾乎被男生完全掩蓋身影的美夏。

  「美夏!七夜學長!」

  佩俞邊喊住美夏和蒼,邊用力地揮手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啊哇哇!是何同學啊。咦,李同學也在啊。」

  美夏露出受驚的可愛表情,慌亂了一小會才跟佩俞和景昊他們打招呼。

  「妳好……何同學,還有這位是?」

  蒼也跟佩俞打個招呼,才轉為望著景昊。這是蒼和景昊第一次見面,少不免互相介紹一番。期間美夏很可愛地補充蒼是因為閒著沒事,才給她拉出來隨行作伴的,而景昊在自我介紹時卻顯得若有所思的,他花了三秒才恍然大悟。

  「是嗎……」

  「甚麼?」

  由於景昊的表情變化很明顯,這次反而是美夏率先感到疑惑。景昊先是向美夏笑了笑,然後用一種充滿奇怪意味的目光由蒼望到美夏身上,再望向蒼。不知怎地,說不上身經百戰但也久經磨練的蒼,硬是被景昊的眼神瞧得毛骨悚然起來。

  「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沒有血緣的兄妹?」

  景昊先是豎起兩根手指,然後屈起一根,用非常正經的表情問道。

  有些事,一次很好笑,第二三次還可以,可是聽得太多就是折騰了。蒼無奈地苦笑著,美夏則是開始表演她的變種「啊哇哇」口頭禪大全。

  「不是……」

  「啊啊哇!哇哇……人家跟七夜才不是兄妹啦!」

  當佩俞一臉癡呆地瞪著急於解釋的美夏時,景昊無所謂地聳聳肩,屈起另一根手指又說。

  「第二件是……Chest?」

  ……與上一個問題的內容完全扯不上關係,不過卻能點醒蒼慘痛的回憶,讓他由無奈的苦笑轉為恐怖的乾笑。

  等到大家恢復過來後,一行四人轉戰商店街的餐廳去。雖然景昊初次見面就提出詭異的問題以及挖開別人傷疤,但是他跟蒼邊走邊閒聊時,氣氛卻出奇地融洽。主要是景昊覺得蒼這位學長似乎有點懶散,只好自己主動打開話匣子。

  「比劍道這件事我想不知道倒是挺難的,先不提那天兼任臥底的佩俞,那天跟你對打的學姐啊……」

  景昊望了望走在他和蒼前方的美夏和佩俞,微微一頓後又道。

  「鈴木小姐是我和佩俞的房東,藤崎先生又是同一屋簷下的房客,這件房東大人的光輝事跡很難傳不進我的耳朵吧。」

  「這個天禰湖町還真小啊……」

  蒼忍不住作出如此慨嘆。

  話匣子順利打開後,蒼和景昊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當然,相比起走在前方每說上幾句,美夏就大聲啊哇哇起來和佩俞發出的嘻笑聲,難免顯得有點生疏倒是正常的。

  很快就走到餐廳,四個人找了一張靠近窗邊的桌子,點餐後美夏和佩俞繼續她們的聊天,但是話題已經轉到待會選擇合適兔子的條件和要素之類的。景昊倒是一臉沉思的模樣,雖然平日他經常都是這樣,可是聽到「七夜」這個姓氏時,他總覺得在哪裡有看過類似東西的感覺。

  ……當然,絕對不是聯想起月X或者X姬之類的同人作品上。

  蒼似乎開始習慣景昊這種想一會說幾句的模式,老老實實地等著景昊接下來的發言。

  「唔……七夜先生,天禰湖町是只有你們一家是這個姓氏嗎?」

  想了半晌,景昊終於回想起有點淡忘的記憶,稍微排列一下問題次序才開始小聲問道,聲音小得剛好鄰座的佩俞聽不到。

  「呃……大概吧。應該說姓七夜的在這裡盤據有點年代的,是我們這一家沒錯。」

  蒼也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回答。

  「是嗎?那倒是有點古怪了。」

  聽到蒼的答案,景昊不自覺地瞇了瞇眼。

  「然後是……『七夜體術』?」

  蒼的瞳孔驟然收縮,眼神變得更加尖銳,那身肌肉繃得緊緊的,儼然是被嚇到的樣子。

  「李同學是在哪裡聽過?知道的人應該非常少……有些知道的人可是連提也不想提起。」

  「其實是見過。我父親留下來的日記中,有一頁注意事項空蕩蕩的,唯一寫上的字詞就是『七夜體術』。問題是我父親以前長居香港的,這點很詭異對吧……」

  這下子連蒼都不得不沉默思索著,發言的景昊也覺得整件事充滿詭秘,又一次懷疑起自家老爸到底是何許人也。

  蒼和景昊之間的這段沉默沒有維持很久,在食物送上餐桌時就被拋到一角去了。



  「紀乃姊啊,妳覺得無聊嗎?」

  留守螺旋莊的美里問著同樣留在公寓的紀乃梨,美里現在一臉用過午餐後的慵懶表情,斜斜地躺在沙發上。

  「唉呀,的確是一點點沒錯啦。」

  紀乃梨邊陪著小櫻玩耍,邊回應美里的話。

  「小佩又跟阿李跑出去『約會』了,家裡變得有點冷清喔……」

  「還好,阿李再不領情,小佩下達的命令仍然很有效果的喔,呵呵。」

  「不過說起來,紀乃姊,我們是不是忘了誰啊?」

  「啊啊,小美里,妳終於想起這麼一個人啦。他正等著我們的『特訓』呢,真讓人期待啊。」

  「唔唔,再高的天份,還是需要後天的大力栽培才能成為良才的!」

  「現在是很好的時機喔——!」

  ……以上對白,請自行腦內進行細節補完。



  享用完味道不錯的午餐,蒼一行人轉戰楠原寵物店。

  題外話一下,這家寵物店不是姓氏上的巧合,真的是景昊的同班同學——楠原家所開的。在這裡再一次證明,天禰湖町的確很小。

  進入店裡,寵物店特有的混合氣味立即充斥鼻腔。作為同學的景昊,禮貌地向楠原打了聲招呼。不過說起來,這個禮拜出現在這裡的次數,已經讓楠原習慣景昊和佩俞的慣例現身了。可想而知,佩俞到寵物店的次數根本不是一天一次那般簡單……

  倒是蒼看到楠原所閱讀以作打發時間的小說,感到無比的眼熟……好像是那本才買了幾天的甚麼「幻幽」之類的XX的小說。

  景昊站在蒼的旁邊發呆,初次進來時從寵物店的店名聯想到某家豆腐店的詭異念頭,早就成了舊得不像話的吐槽了。況且今天佩俞的身邊增加了名為美夏的火力支援,景昊早已抱著劫數難逃的覺悟等候最後結果。

  「啊啊,美夏,選擇真的太多了……選哪隻兔子才好啊?」

  「啊哇哇……我、我也很難給意見啊,看起來都很不錯的樣子……」

  女孩子的選購時間,並不會因為人數增加而減少時間耗用的。這是常識。

  「啊哇哇!這、這隻小狗好可愛啊!」

  「喔喔,真的耶!」

  ……這是離題的範例。

  總而言之,兩位隨行男性的鼻子習慣了寵物店的空氣,甚至開始覺得這種氣味其實也不錯的時候,兩位女士終於結束討論鎖定目標了。那本「幻幽」甚麼的小說已經是不知第二還是第三本楠原之前閱讀的小說,過了這麼久才做成這筆生意,楠原望向枯等的蒼和景昊時的眼神也充滿了同情和敬意。

  不過景昊還沒看清楚日後由他飼養的小傢伙是甚麼模樣,他的電話忽然響起來,讓他不得不外出接聽。景昊向蒼打個手勢,又向不知是否看到的佩俞她們揮揮手,就趕快打開店門外出接聽。

  景昊這個電話只說了幾分鐘,可是心急的佩俞忍不住多次到店外催促他。現在兔子是買下了,只差相應的配套例如籠子、便盤等等,負責養飼的景昊需要就他房間的空間親自選擇合適的大小。

  把最後的瑣碎雜項購買好,還在楠原的推薦下買了一包兔子專用的飼料後,是日工作正式結束。

  本來美夏考慮過跟佩俞他們去螺旋莊,看看怎樣擺放那些零零碎碎的配套,但是出乎意料地這次景昊主動提出今天有點要事,請美夏下次才來幫忙一下。在離開寵物店不久,景昊他們就跟蒼和美夏道別。

  在回去的路上,景昊才弄清楚佩俞選擇的是哪個品種的兔子——那是Mini Lop(迷你垂耳兔),毛色是灰色,兔子樸實的模樣有點出景昊的意料之外。至於佩俞,倒是對景昊這次擅作主張很是抱怨。

  「今日哪有甚麼要事了……讓專業的美夏來幫個小忙,也不是甚麼問題吧?」

  「平日我不阻止妳……只有今天不行,待會再說。」

  就這樣,一直沉默地回到螺旋莊去。



  螺旋莊裡靜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外出了的樣子。景昊和佩俞沒有理會,直接去到景昊的房間把手上的東西,根據房間的剩餘空間盡量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開始時有點因為不太熟悉那些配套而手忙腳亂,但是很快就整理完畢。

  這時景昊拉過房裡唯一的椅子放在床子的旁邊,讓佩俞可以邊抱著兔子邊面向他,聽著他的說話。景昊自己則是坐在床邊,然後往後躺下去。

  「喂,你有些甚麼要這樣神神秘秘地……」

  佩俞的囉嗦還沒說完,景昊已經重新正坐在她的面前。平日掛在鼻樑上的眼鏡已經摘下來,掩蓋著右邊臉龐的髮絲也撥到一旁,那隻失明的右眼靈動如同正常人一般,景昊的雙眼平靜地望向佩俞。

  景昊這個模樣佩俞只見過一次,那是她要求跟隨景昊出國留學時,他認真地與自己討論時才刻意弄成這個樣子。佩俞很害怕這個模樣的景昊,尤其是那雙眼睛瞪著她的時候,明知他有一顆眼球是看不到東西的,卻也壓抑不下心裡對這種眼神的恐懼。

  佩俞竭力不讓自己的視線從景昊的眼睛上逃開,等待景昊說明情況。

  「先聽聽這段錄音,剛剛妳父親讓我錄下來給妳的。」

  邊說邊掏出電話的景昊,說話的起伏僵硬得像機械人發出的一般,語氣也不含一絲情感。不等佩俞反應過來,景昊已經按下了播放鍵。

  「……佩俞,妳去了日本半年,做過些甚麼妳自己最清楚。爸爸和媽媽現在非常疑惑,麻煩妳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甚麼時候妳連可愛的小孩子也喜歡上呢?別理直氣壯地用自己喜歡可愛的東西作藉口,跑去小學偷窺已經不是所謂的喜歡那麼簡單,那種行為已經屬於病態行為了。真的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立刻回來香港吧,我們需要妳的親自解釋。」

  錄音播放到中途,佩俞已經聽得臉色剎白,額頭還冒出幾滴汗水。等到錄音播放完畢,景昊隨手把電話丟到枕頭上,繼續用僵硬的語氣說話。

  「妳去小學那件事我是知情的,只是告密的人不是我罷了。跟這件事一整理,也不難想像那位久居美國的周叔叔幹麼突然心血來潮,跑來日本探望我們了。嚴格來說,他還打探妳的某些情況,順便看到了一些行動。」

  「我、我怎麼知道他們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啊?我只是去看、看看罷了,而且女生看女生,就、就犯法了嗎?」

  「喔,妳覺得沒有就沒有吧。我也不用妳父親說的那套見鬼的心理學,甚麼『受到過份的刺激』、『對心靈的衝擊太大以至造成諸如此般的影響』的那番說詞。只要妳能夠老老實實、理直氣壯地答我這問題好了……」

  景昊再次撥開散落的瀏海問道。

  「妳喜歡小孩子,甚至不惜以身犯法都要去偷窺,是因為心裡覺得那是真心的喜歡?純粹得沒有任何實在的理由嗎?」

  「我……那、那是……」

  佩俞欲言又止,開口只能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單字,然後又煩惱地閉上嘴巴。

  「我沒有催促妳回答,想明白了,整理好思緒才回答也不遲。」

  景昊說完,連忙從佩俞的手上接過受驚的兔子來。佩俞正在做思想鬥爭時,不自覺地又是握拳又是舞手的,被她抱在懷裡的小傢伙給嚇得發出了景昊差點沒聽到的尖銳叫聲——那是兔子害怕時發出的叫聲,不得不說美夏對兔子的了解確實是瞭若指掌,連帶受教的景昊也記住了。

  把小兔子安撫好了,景昊才望向逐漸冷靜下來的佩俞,等待她的答案。

  「那、那個……嗯,我、我是覺得小孩子的身上充滿了……充滿了某些非常吸引我的光、光輝吧?」

  「喔?」

  「那種不需要想得太多、很是……自由自在的純潔無瑕,真的、真的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大概是因為那天看過那些……」

  「話說到這裡就夠了。」

  景昊猛然打斷準備進入狀況的佩俞那番意欲傾訴的話。

  「有些事妳不願跟香港的朋友傾訴,也不想留在那個讓妳不舒服的地方,是我讓妳跟來日本,給妳自己尋出解開心結的原因。這些心底裡的悄悄話,還是留給妳日後的閨中密友,或者妳的另一半吧。」

  「可是……!」

  「即使是青梅竹馬,能訴說的心事也有個極限的。」

  景昊低聲補充說。雖然理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佩俞心裡才剛燃起的勇氣,正欲訴說卻遇上這種一拳打空的情況,那種難受真的讓她很是鬱抑。

  「……那你呢?」

  「啊?」

  佩俞忍著難受的感覺,勉力轉移目標到景昊的身上。

  「你就不難受了?不論是那天發生的……事,還有……」

  「病床跟妳父親開門見山談話那次對吧?我和妳父親都知道妳在外面偷聽,雖然在達成共識的同時還是讓妳知道了一點點,可是那都已經……嗯,對我根本沒影響了。」

  「怎樣做到的……別這樣瞪著我!」

  景昊瞪了充滿詢問意欲的佩俞,無奈地搖搖頭又說。

  「別拿我的經驗來作解開心結的參考……那天真不應該提出,我露出這個模樣的話,妳必須老實的同時我也會盡量對一些我能作主的事情提出解答。」

  沉吟了一會,景昊才說。

  「這個答案可以解釋很多事,例如為甚麼我刻意瞪著妳的時候,妳會很不自在等等……」

  景昊邊說邊順序指著左手肘、左膝蓋,最後猶豫了一下才指在自己的鼻子上。

  「受過這些罪,知道甚麼叫『活著都不怕了,還怕死嗎』這句話的意思,就能變得跟我一樣了……大概吧。」

  聽著景昊那個有點猶豫的尾音,佩俞也是親眼看過那些「罪」,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佩俞沉默著,景昊則好整以暇地輕輕撫摸著膝上的兔子,等著她想起本來的主題。

  「……所以,我現在就要……就要起程回去香港嗎?」

  「妳認為要這樣做啊?」

  對於景昊這個奇怪的反問,佩俞呆愣住。

  「妳是這樣覺得嗎?現在妳已經想得『清楚明白』了嗎?」

  景昊刻意在某個字詞上加重語氣。

  「……甚麼意思?現在就別故弄玄虛了。」

  「……妳變笨了,還接連搞錯了幾件事。第一,妳就沒想過為甚麼我是用日語跟妳說了這麼久?」

  景昊的手指隨著說話一根根地舉起來。

  「第二,前往日本前還是妳父親說,在日本我就是妳名義上的監護人,就差年齡問題而沒有實在的法律效力。不過對他來說,這是毋庸置疑的有效;第三,他是讓妳想得『清楚明白』,在這邊一天我沒說妳確實做到了,妳有必要自己傻傻地趕回去嗎?」

  看著佩俞的眼裡越來越亮,眼角的淚水越滲越多,景昊從口袋裡隨手掏出紙巾丟給她才繼續說。

  「最後,妳自己就不會改正一下嗎?我哪管妳是解開心結了,是看開了也好,至少學懂控制一下那越來越放肆的衝動還是辦得到吧?」

  「謝……謝謝。」

  佩俞有點嗚咽地道謝,景昊只是口裡說得輕鬆,但是他的意思是他盡力給她擔保一次,用那份對她父親的誠信作賭注。要知道現在佩俞的情況和狀態不怎麼妙,誰知道那位神出鬼沒的周叔叔,甚至是哪位爸爸的朋友不顧身份跑來幫忙盯梢呢。雖然不知道為甚麼佩俞的父親會把景昊當成階級平等的人看待,可是這次擔保一旦出了問題,佩俞隱約意識到大概他們兩家人以後只能各走各路了吧。

  「別謝我,虧妳父親是個甚麼『高明的內外科、包括心理病理學在內的天才醫生』,自家女兒的心病還要靠一個跟女兒一樣大的小鬼頭幫忙,傳出去真是笑壞人了。」

  景昊盡量裝出很不小心地透露某些佩俞不知道的事實。

  「等等!我爸爸是……醫生?不是你媽媽在香港分部的秘書嗎?」

  「嘛,這不屬於我能作主的事,妳就回家自己問問吧。」

  這時的景昊已經重新戴上眼鏡,頭髮也變回掩蓋半邊臉頰的模樣,象徵今天的特別會議結束。

  把手裡的兔子推給佩俞後,景昊就把表情還帶點掙扎和訝異的她趕出房外,然後就像剛才那樣坐在床邊,放鬆身體往後一躺。



    【KEIKOU VIEW】

  責任這東西,真的讓人無法逃避。

  我不會多想以我這個年紀就承擔上這些責任是否正常,因為想過了、知道了又怎樣,該承擔的責任還是那份責任。

  難以否認的是,當初答應照顧佩俞這件事上,我是居心叵測的。那時的我,醒覺到連親情都不可信,明白到只有利益是絕對的。這件事在我而言,於我沒有利益而且等同白廢功夫,根本沒有任何效益可言,就像最初那份被騙的、想替父親完成「遺願」的誤會一樣,都是白廢心機的麻煩事。

  這種想法在我來了螺旋莊之後,逐漸給動搖起來。

  那時來到天禰湖町只是我心裡預定的行程一站,逗留上幾天遊玩過後就會離開。也不知怎地,佩俞似乎對這個到處都是貓咪的地方非常喜歡,竟然打算在這裡留學就算了。

  我當初聽到她的打算,也僅是一笑置之,以為她只是開玩笑。結果沒兩天,她居然連留學時住宿的公寓都跑了幾個,最後決定入住的就是這裡——螺旋莊。

  在佩俞軟硬兼施下,我也被她的堅定折磨得動搖了一點點,於是就陪她去螺旋莊打聽入住的詳情。

  發覺到房東和那兩位一大一小的房客,暫時整間公寓居住的都是女性時,我已經生出了另覓公寓的念頭——並非我打算在這裡留學,而是我抱著任由佩俞在這裡打鬧一段時間的念頭,我是這樣想的。

  接下來也不清楚是為甚麼,也許是那位跟我們年紀相若的女房東看出了甚麼,還是佩俞跟她提出了我也在這裡留學之類的,房東小姐忽然對我這樣說。

  「既然兩位是一起來留學的,不如一起住下來吧。」

  房東小姐看著我的臉側側頭,那時我其實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躺著調養虛弱的身體,大概那臉病容太明顯了,房東小姐於是補充說。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呢,最好盡快找個地方住下來休養喔。啊,別介意你是男性,螺旋莊倒沒有女性限定的規定,況且你的樣子挺值得別人信任的。」

  在我想吐槽自己這個氣虛血弱的病人大概連那位螺旋莊房客的小女孩也打不過前,我的心裡充斥了一種莫名的感受。

  簡簡單單的說話,說得很輕巧但擊中我的心坎,頓時讓我想通了一件事——利益買不到東西其實也不少,例如感情。想起那時佩俞的父親那一臉全心全意的信任,我感到背心的冷汗直冒。

  之後,我就胡裡胡塗地和佩俞成為這裡的房客,胡裡胡塗地辦好入學申請之類的。等我回過神來,已經發現自己有點離不開這裡了,離不開這個很像……「家」的地方。

  既然我能夠不知不覺地改變,我也希望同時待在這裡的佩俞,也有想通了、解開了心結的一天。

  ……想起來,最初住在這個只有女性的公寓,那些尷尬瑣事實在讓我絕望了好幾天,例如那個長大了也不改小時候的夢遊問題的某某人諸如此類的。



    【THIRD PERSON VIEW】

  直到晚餐時間前,景昊和佩俞才等到「四位女士」回來。

  「爸爸!你太有這方面的天份了!」

  佩俞充滿感動地望著某位身材高瘦的「淑女」,明白到所謂的美也有很多種。

  「那個……藤崎丘砂小姐?」

  景昊的語氣充滿了同情,長得中性沒有錯,錯的只是天份被人發覺到。



    <The baton touch to the next drea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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